栽桑養蠶、繅絲織綢,繭絲綢業是我國傳統民族產業、重要民生產業和國際競爭優勢產業。隨著產業發展需要,從“東桑西移”到“東絲西移”再到“東綢西移”,一場橫跨東西的產業轉移正在這個古老又現代的產業里進行著。
中西部主產區如何提升精深加工集聚能力?東部地區怎樣加快形成具有國際競爭力的先進制造業集群?怎樣因地制宜統籌推進“東綢西移”工程?這一場梯度轉移,不只是空間轉換,更是一次產業格局重塑。
伴隨區域間產業結構調整,我國繭絲綢產業上下游發生了深刻變化。數據顯示,2000年至2021年,東部地區桑蠶繭產量占全國總產量的比例由53%下降至13%,西部地區占比由34%上升至81%。如今,以廣西為代表的西部地區正從養蠶繅絲逐步擴展到捻絲、織綢、制作服裝、綜合開發等環節,產業鏈條不斷拉長。
繼“東桑西移”和“東絲西移”后,西部地區又惦記上了“東綢西移”。隨著經濟地理格局重塑,這場橫跨東西的產業轉移將以怎樣的場景呈現?技術進步、產業升級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開,如何依據絲綢產業發展客觀規律進行統籌規劃、合理布局,進而形成東西部良性互動,站穩全球絲綢產業制高點?經濟日報記者帶著問題分赴東部的浙江、西部的廣西展開調查。
“東桑西移”提質增效
栽桑養蠶、繅絲織綢,是華夏先祖的偉大發明。據考古記載,5000多年前先民們已開始育蠶制絲。蠶成長的季節性要求、對桑葉高度依賴、對人工的高密度要求,成為傳統養蠶業的鮮明特性。
清晨,附在桑葉上的露珠隨著太陽升起漸漸蒸發。來自廣西百色平果市的阿霞待露水干了就開始采摘桑葉。砍樹枝、堆積桑葉、打捆,她熟練地完成采摘流程。隨后,她把一捆捆鮮嫩的桑葉背回家,喂給“蠶寶寶”。
“如今,養蠶業也用上了高科技。”養蠶已經有10個年頭的阿霞說。在政府成立的合作社內養蠶,專家可通過互聯網云技術,對她所在的廣西南寧時宜桑蠶產業示范園進行遠程指導。
這家桑蠶產業園由陳國民建立。來自浙江海寧的他,祖上五代都靠種桑養蠶為生。10多年前,隨著蠶繭產區從東部向西部轉移,陳國民子承父業來到廣西,在南寧市邕寧區創立現代化桑蠶種養基地。
蠶桑業的布局與自然地理條件和社會經濟發展緊密相關,陳國民的桑蠶基地轉移不是個例。本世紀初,隨著我國傳統桑蠶產區——長江中下游和珠江三角洲的土地成本上升,需要大量土地和勞動力的桑蠶業在當地已經不再有比較優勢,產業很快萎縮。為扭轉局面,我國啟動“東桑西移”工程——將長三角和珠三角的蠶桑業轉移至西南地區,既給東部釋放出寶貴的土地資源,又帶動了西部地區經濟發展。
這場產業大轉移中,廣西是先行者也是獲益者。
“廣西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一年可以產10批蠶繭,所以我決定留下來。”懷揣對桑蠶的感情,陳國民扎根廣西。目前,蠶桑產業已經成為廣西重要的優勢特色產業,廣西蠶繭產量約占全國的55%,有力促進了當地農業增效和鄉村振興。
除了自然條件因素,廣西的養蠶技術也在不斷迭代。走進廣西河池市宜州區,“智慧養蠶”場景隨處可見。近些年,在物聯網、大數據及云計算等技術加持下,智能化、數字化有效助力當地傳統養蠶模式轉型升級,實現對桑園種植以及蠶養殖培育的智能遠程監管與精準調控,推進產業規范化與標準化。
“去年,河池市建立工廠化養蠶基地11個,大部分工廠化養蠶基地已開展生產。”河池市蠶業技術推廣站站長黃康東說。據統計,2022年河池市桑園面積達94.41萬畝,鮮繭產量18.72萬噸;養蠶農戶約90萬人,蠶農養蠶年人均收入6000元以上。
通過品種、技術和生產模式集成創新,廣西探索形成“亞熱帶蠶桑高產高質高效種養配套技術”,較好解決了高溫多濕導致蠶病高發、蠶繭質量不高、蠶桑生產勞動強度大、生產效率低等突出問題,讓蠶桑產業向規模化、專業化發展。
給傳統養蠶業插上科技翅膀,東部省份浙江探索得更遠。“東桑西移”以來,桑蠶大省浙江現在很少能見到大規模桑蠶基地了。然而在浙江嵊州經濟開發區,一座外形類似巨大孵化器的養蠶廠房卻拔地而起。這座基地由傳統領帶生產企業巴貝集團投資建設,總投資28億元、建筑面積44萬平方米,未來可實現年產4萬噸鮮繭。
令人驚奇的是,這兒的蠶不吃桑葉吃“餅干”。一邊是恒溫恒濕無菌的養殖車間,不同生長階段的蠶被機械臂置于飼養盤中,盤底鋪有玉米粉、桑葉粉、復合維生素等合成的餅干狀人工飼料;另一邊是生產車間,蠶繭像瀑布一樣從傳輸帶上傾瀉而下。
“我們突破了養蠶的季節性限制和蠶對桑葉的高度依賴,車間里的蠶可全天不間斷產繭。”巴貝集團董事長金耀說,新型工廠化養蠶使效率大大提升。
以年產蠶繭1萬噸為例,傳統養殖需要10萬名左右養殖戶參與,通過工廠化養殖,不到300名生產線工人就能完成。相較于傳統養殖,工廠化養殖產出的蠶絲品質更穩定,色彩、強度、抗菌等性能還可根據需求作出改變與提升。這項“高密度全齡人工飼料工廠化養蠶技術”入選中國科協組織評選的“顛覆性創新榜”。
“全天候工廠化養蠶項目的成功,使蠶繭從農產品轉變為工業品,對整個行業有著顛覆性意義。”中國絲綢協會會長唐琳在調研后表示,這種高效率、低成本、一體化的現代繭絲生產新技術體系,開創出一套標準化、集約化、規?;?、常年化、可復制的現代化養蠶新模式。他認為,隨著科技水平不斷提高,蠶繭基地可能部分回流東部,不排除“西蠶東移”現象,蠶繭生產或將呈現多地域分布態勢。
唐琳建議,西部應大力推廣應用省力化設備和技術,降低勞動強度,提高生產效率;東部要進一步擴大全齡人工飼料工廠化養蠶規模,提高生產、管理和產品開發應用水平。據中國絲綢協會統計,目前全國一年蠶繭生產量為70多萬噸,全齡人工飼料工廠化養蠶占比不足6%。唐琳認為,隨著產能擴大,未來這一全新的養蠶模式占比將持續攀升。
“東絲西移”瓶頸待破
絲綢之路集團廣西絲綢有限公司位于廣西來賓市象州,車間里機器轟鳴,工人們熟練地拉絲引線。“企業生產的蠶絲級別達到國家標準5A,品質好,主要銷往江蘇、浙江等地。”公司負責人凌蘭芳說,從浙江湖州落戶至廣西,企業繅絲規模持續擴大。
繅絲業是我國傳統產業,在2000年以前繅絲工業主要集中在浙江、江蘇、四川、山東等地,合計產能占全國70%以上。隨著“東桑西移”推進,出于就近獲取蠶繭原料、降低運輸和勞動力成本考慮,繅絲企業逐漸由東向西轉移。僅廣西河池一市就有規模以上繭絲綢企業27家,規上企業生絲產量達6343噸,占全國15%以上,連續13年保持全國第一。
記者調研發現,“東絲西移”持續進行,西部繅絲產能不斷增加,而東部繅絲生產能力依然存在,導致全國生絲加工擴張與過剩并存。目前,生絲加工去產能步伐加快,一些規模較小的工廠漸漸退出市場。
“創新能力不足,對智能制造認識不全面,生產和管理跟不上。”一家退出生絲加工不久的企業負責人坦言,因為規模偏小,裝備科技水平、研發成果轉化等滯后,對勞動力嚴重依賴,所以訂單被迫轉移至自動化程度較高的生產企業。
立足于蠶?;A規模和繭絲加工能力優勢,西部在絲綢全產業鏈上加快布局。2021年3月,河池市主要領導率隊赴江浙開展專項招商引資。在浙江湖州舉行的產業對接會上,河池市分別與湖州永昌絲綢有限公司、湖州浙絲二廠有限公司、嘉興市特欣織造有限公司等企業簽約了8個繭絲綢投資合作項目,以絲織品制造、絲綢服裝加工和銷售為主,彌補繭絲綢下游產業鏈不足。
記者調查了解到,目前河池市繅絲企業基本以原料初級加工為主,缺少絲綢加工產業鏈的后道整理、煉白、印染、服裝、家紡等深加工環節。多數產品處于價值鏈中低端,主要為生絲、坯綢等初級產品,高品質生絲僅占30%。
蠶繭原料供應、繅絲生產和坯綢加工產能也不相匹配。2022年,河池規上繭絲綢加工業完成產值31.94億元,同比增長7.9%;生絲產量6343噸,同比增長6.7%;坯綢產量400萬米,同比增長15.8%。規模偏小、技術設備相對落后,河池絲綢加工企業還難以在市場上形成有競爭力和影響力的品牌。
“產業起步晚,相關產業鏈不配套。”廣西蠶業技術推廣站技術推廣科科長湯慶坤說,人才緊缺,企業貼牌、代加工較多,自有品牌影響力小,制約了廣西絲綢加工業發展,未來要在引進和培植大型紡織服裝和繭絲綢企業、加強產業集群和工業園區建設、人才培養、品牌與文化建設等方面發力。
與初級原料生產不同,繭絲綢下游產業技術含量高,需要專業科技人員和較多訓練有素的技術工人。河池市桑蠶產業從“東桑西移”以來經歷20多年發展,但人力資源培養主要在種桑養蠶階段,加上對年輕人吸引力不夠,產業發展亟待突破瓶頸。
為加快補短板,2022年4月印發的《河池市繭絲綢全產業鏈發展規劃(2021—2025年)》提出,加快產業轉型升級提質增效,到2025年,全市繭絲綢全產業鏈力爭實現產值500億元。
不過,唐琳認為,從當前絲綢產業競爭情況看,“大而全”固然可以積累規模優勢,但如果沒有一些“小而精”的經營主體作支撐,產業發展很難在價值鏈上有所突破。補短板、鍛長板,重要的突破口是培育一批沉下心來精耕細作、競爭中有“一技之長”的絲綢制造企業。
在河池投資設廠的浙江凱喜雅國際股份有限公司是行業全產業鏈企業。凱喜雅在廣西的探索就很有意義。“這些年,立足廣西的資源稟賦,我們選擇做減法,主攻繅絲、織造環節,給當地帶去先進制造工藝和生產理念。”凱喜雅公司品牌事業部副總經理王鵬鋮說,用人工和高端智能化設備生產同樣的絲綢產品,效益也會不同。這兩年,企業投資數億元對生產線進行數智化改造,凈利潤率近20%,遠超行業10%的平均水平。
圍繞高效率補鏈、高水平延鏈、高標準強鏈目標,河池市正進一步整合產業鏈,解決產業精深加工問題,多措并舉招商引資,引進有實力的下游企業,擴大產能規模,形成輕紡產業等第三產業集聚優勢。
此外,河池市與蘇州大學共商建設亞熱帶蠶桑繭絲綢研究機構,開展先進技術研發和服務。同時,打造國家級繭絲綢質量檢測綜合服務平臺,提升產業配套服務能力。
“東綢西移”協作并行
伴隨桑絲產業轉移,綢緞加工也呈現出從東部向西部緩慢梯度轉移趨勢,但不論轉移速度還是轉移程度,均明顯小于蠶繭和生絲。2021年,我國東、中、西部綢緞產量占比分別為36%、11%和53%。
從“東桑西移”到“東絲西移”再到“東綢西移”,絲綢產業形成了西部繭絲原料生產、綢緞加工和東部精加工、終端產品設計制造的空間格局。廣西、四川、云南等西部省份已成為繭絲原料生產和綢緞加工基地,但絲綢終端產品制造及進出口依然集中在浙江、江蘇、廣東、上海等東部沿海地區。
“繭絲綢產業特征及轉移規律決定了其空間演進方向。”國際絲綢聯盟秘書長、《絲綢》雜志社社長李啟正分析,促使蠶桑生產、繅絲加工由東向西轉移,主要是勞動力、土地等投入要素和運輸成本的價格變化;而綢緞及制成品生產更依賴設計人才和技術創新,還要緊鄰東部消費市場,時刻把握消費需求、潮流動向,因此絲綢終端產品和創意設計均集聚在東部。
《商務部關于繭絲綢行業“十四五”發展的指導意見》提出,加快產業結構優化,推動高質量發展。因地制宜統籌推進“東綢西移”工程,支持廣西、四川、云南等中西部主產區配套發展織綢、煉染、家紡等產業鏈,提升精深加工集聚能力。充分發揮東部地區產業配套優勢、技術優勢和市場優勢,加快形成具有國際競爭力的先進制造業集群,重點培育一批絲綢服裝家紡大型企業集團。
在“東綢西移”大趨勢中,移不移?各企業選擇不盡相同。有企業選擇繼續堅守東部做技術和價值提升的文章,也有企業積極響應并已先行一步到西部地區布局。
“作為一家擁有48年歷史的老牌絲綢企業,只有不斷立足市場前沿、技術前沿,才能實現高質量發展。”杭州萬事利絲綢文化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李建華直言,“暫時沒有搬遷西部的打算,我們將立足長三角、面向全球,積極融入國內國際雙循環格局中,通過技術創新、創意設計等,研發生產更多高品質絲綢產品。”
一手抓研發制造,一手抓品牌打造。在絲綢產業轉型升級過程中,萬事利沒有簡單將附加值較低的制造加工環節轉移出去,而是在制造業數字化、綠色化方面持續發力。萬事利研發的數碼印花技術解決了困擾絲綢行業多年的滲透性問題,其與微軟公司合作開發的人工智能系統開啟了絲綢設計與生產數字化新模式。
“持續探索人工智能等前沿技術在絲綢紡織產業中的應用,與西部絲綢企業合作共贏,為行業高質量發展提供智慧方案。”李建華說。
萬事利只是一個縮影。不少東部老牌絲綢企業開始發力高端制造,同樣帶來很高的附加值,利潤不輸研發、銷售,似乎打破了傳統“微笑曲線”理論。
積極到西部地區布局例子也有很多。2020年,深圳同益新中控實業有限公司以粵桂協作為橋梁,到廣西來賓市忻城縣參與投資建設三江口(忻城)繭絲綢產業園。產業園占地1600畝,總投資50億元。項目于2020年11月啟動建設,建成后預計年耗繭10萬噸,年產生絲1.5萬噸、真絲綢1.5億米、絲綢服裝7500萬件套,成為全國最大的單體繭絲綢全產業鏈園區。
記者在園區看到,現代數字印花技術正將各種精美的圖案“打印”在絲綢上,極大地減少了傳統印染環節對環境的影響。截至今年6月,園區已基本完成20萬平方米建筑主體建設,實現了部分投產。預計今年10月前能實現園區繅絲、織綢、煉染印項目全面投產。
廣西同益國絲發展有限公司常務副總經理劉美伯認為,政府給予“東綢西移”很大支持,把生產基地搬遷過來有利于公司未來發展。
“忻城縣有25萬畝桑園,輻射并帶動周邊50萬畝桑園,資源優勢明顯。我們如今形成了科研、創意設計和品牌營銷等在廣東,生產加工基地在廣西的發展格局,未來還計劃組建絲綢研究院。”劉美伯說。
當被問及到廣西投資如何克服人才、技術、市場、配套等難題時,劉美伯表示,公司是全產業鏈生產企業,整鏈轉移過來,本身上下游之間就能形成配套,而數字化生產設備可以實現遠程診斷及操控。在人才培養方面,公司走的是產教融合的路子,聯合當地職業技術學校開設桑蠶繭絲綢專業課程。
劉美伯提到的政府支持,包括項目投入的中央鄉村振興銜接專項資金和粵桂協作資金共7326萬元。“通過粵桂協作與大灣區企業深化合作,形成在資金、技術和市場的強力支撐,在產、供、銷體系中的緊密融合發展,將改寫忻城無真絲綢生產、廣西無真絲綢智能化煉染印精加工生產的歷史,必將驅動忻城乃至桂中桑蠶繭絲綢產業可持續發展,助力當地鄉村振興和經濟建設。”廣東省信宜市高州市化州市駐忻城縣協作工作組組長、忻城縣副縣長葉茵茵說。
李啟正認為,東西部地區蠶桑產業之間的分工與合作,促使產業鏈各環節向優勢區域、優勢企業集聚,要在全球范圍內進行產業鏈整合和資源優化配置,推動形成一二三產業在東西部各區域間優勢互補、良性互動、協調發展的新格局,合力推進我國繭絲綢產業提質升級。
信息來源:紡織網